秋火：毋忘工人全泰壹之死：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解读（2014-11-13）

编按：这篇文章也许带有较大的个人感情色彩，但在立场上仍不失为对一个战斗工人的纪念文章。要继承发扬全泰壹精神，固然是需要一个在政治上彻底与资产阶级决裂的赤色工人运动，而要达到这一步，就需要此文作者最后所说的“仍寄望于更多的更敏锐更敏感的共产主义青年能够真正理解全泰壹，走到他灵魂里来，继承全泰壹的遗嘱”。（工评社）

毋忘工人全泰壹之死：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解读
——深切纪念这位决绝献身工人阶级解放的战斗工人

爱，荣誉，声名
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辈子所坚持的
就像热血般的誓盟

同志已经牺牲
只留下旗帜在飘扬
直到新社会到来
我们不要动摇

岁月虽然会流逝
山川却会知道
醒来时的吶喊
有如沸血的嘶吼

我将一往无前
还活着的人就跟着前进吧
我将一往无前
还活着的人就跟着前进吧

————《光州之歌》


今天是11月13日。44年前（1970年）的今天，韩国的一个工业区发生了一起震撼了整个时代的青年工人自杀抗议事件，
学者具海根《韩国工人》2004年中文版第86-90页庄严地记录道：

这一天，在首尔西南部服装工业区著名的平和市场，十几个青年工人聚集起来在人群中高呼口号，要求改善当时服装工人极其悲惨的工作条件。不久后警察和市场保安冲过来殴打这些年轻的工人，他们的积极组织者全泰壹消失了几分钟。当全泰壹再次出现时，他拿来了一罐精心准备好的汽油，竟然把汽油浇满全身并点燃！他的身体顷刻间被熊熊烈焰包围，在残酷无情的火焰包围中他高举着《劳工基准法》小册子悲壮地高声呼喊：“我们不是机器！”“遵守‘劳动基准法’！”“不许剥削工人！”正在扭打中的警察和抗议工人都惊呆了，接着，全泰壹冲向正在打压工人的警察……（或见韩国电影《美丽青年全泰壹》，网上可以搜到中文版视频）

书中还提到，当全泰壹的同伴终于把他身上的火扑灭时，他身体已经被残酷地烧焦。全泰壹半知半觉地请求工友们：“请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被送往医院后，给他深爱的母亲李小仙留下了遗嘱：“妈，请完成我没有成功完成的任务。”接着，全泰壹又对母亲说：“妈，我……饿了。”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在亚洲工人运动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激发了当地韩国工人的团结奋斗和全韩许多大学生投身工人进步事业，随后许多悼念和纪念活动扩展了这个事件的影响，给整个社会都带来一股冲击波，成为韩国工人运动的标志性的开端事件。后来，在1987-90年韩国工人激进化与翻天覆地的民主化变革交织在一起，并带来了韩国工人堪称亚洲最具组织性和战斗性的斗争传统，在今天的亚洲（特别是亚太地区）各国工运的论述中都津津乐道，那些发生工人自我组织和集体行动的地方，人们把目光投向韩国工运时，也就了解到了开创了一个工运时代的全泰壹事件。尤其在中国大陆和港台，随着《韩国工人》中文版的推行及韩国工运的其他进展（例如工会运动的重组和劳工政党的尝试），也有越来越多向韩国工人致敬、向全泰壹致敬的文字，还有热心朋友在好几年前就把《韩国工人》全书打字上传到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阶级斗争文献库，近年国内还有进步学者在劳工界的启发下翻译了《星星之火：全泰壹评传》（原作者是韩国的民主派律师赵永来，该书1983年在当时高压专制的韩国首次秘密出版，身为工运积极分子的全泰壹母亲写了前言，全书详细记述了全泰壹的生平、抗争和牺牲，后来引发巨大轰动，当年成千上万进厂“融工”的韩国左倾学生都了解到有关事迹。后来影片就是根据该书制作，影片正以一个律师的回忆为线索）。

既然已经有过那么多的追忆、解读、致敬，那么我今天还想要说什么呢？关于全泰壹的具体情况，我没有必要再一一赘述，但我其实一直最想说的是全泰壹最宝贵的精神、他最打动我的那一点，可以高度精简到只用一个词来概括：决绝。而我认为，实际上相当多人尤其是我看到的相当多中国人，似乎都没有理解到这一点，我很少碰到和我一样有这种同感的人。这样说不是自夸，而是略略有点感觉悲哀和无奈，不过我很乐意说出内心深处的那份触动，希望更多的更敏锐和更敏感的共产主义青年能够真正理解全泰壹，走到他灵魂里来，继承全泰壹的遗嘱，而不仅仅只是留下应景的评论和旁观者的敬意。

我说全泰壹决绝。怎样的决绝呢？一言以蔽之：全泰壹决绝地蔑视和烧毁资产阶级制定的劳动法，却又决绝地为工人阶级应有的一切权利和利益而呼喊，他决绝地献出22岁最宝贵的青春韶华全身心只为唯一一个目标——工人阶级的利益和尊严鼓与呼，他决绝的牺牲根本不是因为对一切都绝望了所以想不通、犯傻了，而是他异常清醒地要去唤醒工人阶级大众，唤醒所有被压迫的人们的觉醒，他用他全部的生命诉诸自己所属的工人阶级、唤醒新的希望！这种决绝，请问读者你理解了吗？

试问，全泰壹身上，还有什么比他的自杀方式更加让人吃惊和震撼的吗？首先请大家注意，全泰壹是经过了几年非常认真的抗争和组织工友的努力，发现各种“依法维权”的办法都行不通之后，在经历了对劳动法由发现时的惊喜、到维权斗争的挫折和失望之后，才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抗议方式；再请务必注意，——全泰壹并不是躲在无人注意的黯淡角落里孤独忧伤地绝望自尽，也不是独自站在楼顶纵身一跳，而是出现在自己亲自组织的工人集体抗议的现场，他向工人阶级人群和敌人都发出勇猛的呼喊，并冲向警察的阵线，这哪里是什么绝望拼命，这是公然藐视、否定并冲击统治秩序的造反啊！请问读者你理解了吗？

我想我已说得非常明白。可是如果有的读者都已经看到这里，仍然只是悲哀地叹息全泰壹的自杀，以为这与历史上千千万万绝望得走投无路的自杀事件都是一样一样的，仍然以为今天中国“早已有上百个的全泰壹”，我建议他不要再往下看了，因为他没有看懂，或许目前条件下也没法懂，就这个水平吧。这篇文章是沉重的，不打算写给爱好摆pose的看客，不打算写给一般的工人同情者和热心者看，也不打算写给习惯做应景讲话的评论家看，这篇文章只写给懂的人看。无法理解全泰壹的决绝献身的人，诚实地说还不是全泰壹的同志，或许至多还只是朋友，一个欣赏或同情工运的朋友，或许在外围、在一定阶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跟我们同路；但是全泰壹的临终请求要担当在我们的双肩上，传承到底、落实完成，只有真正懂得的践行者才可以。

毫不夸张地说，全泰壹是黑暗时代一个工人阶级战士的绝唱。今天中国，就目前阶级斗争这种不火又不温的阶段，根本还没有出现过全泰壹这样决绝的战斗工人。那些把全泰壹与今天中国工人在死的意义上相提并论的人，可以说根本就不懂得历史对比背后的实质内涵。正如近日在微博上有人说过，“无论哪个国家的工人都要自己走一遍抗争和觉醒之路，没有不经实践的捷径；全泰一这样的有决绝献身行动的工运积极分子，天朝还没有出现”。但是全泰壹这样的决绝的战斗工人，中国必定也将出现——当然这决不是鼓吹工人去死，或者如果有人私以为“民主要一批死士”，那也是错误有害的。在工人又远未组织起来抗争的1960-70年代韩国，工人的决死抗争实在是时代压迫下的某种必然（根据史料记载，全泰壹前后韩国都有过工人自杀，但由于全泰壹的积极分子身份才更具爆炸性）；在最近几年的中国，其实已经有一些工人自我组织的努力，也有越来越多工人觉醒，别忘了今天中国仍然是全世界工人罢工最频繁的国家之一，而有组织的运动也仍在酝酿中，其客观形势其实要好过1960-70年代的韩国（后者真可谓黑暗时代）。中国迟早将出现的全泰壹们，依托已经开始有所（正在）觉醒的三亿工人大众（这个数量可真了不起，是当年韩国的几十倍），“决死抗争精神”当然应该有比自杀更好更多的抗争方式。

虽然民主派的知识分子为整理工运文献、协助和支持工运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在为工人阶级的解放斗争中一切真诚的、彻底的民主派人士都可以是我们工人阶级的朋友，然而作为共产主义者我应当坦诚地指出，他们对全泰壹只理解了一部分，而没有理解到这位工人阶级战士最关键最宝贵的精神——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决绝。例如《星星之火：全泰壹评传》的作者，用了整整一章来记述“全泰壹的哲学”（全书共五章），还好这些记述都是结合全泰壹自己的工作生活经历和日记、感想，由此我们可以了解到全泰壹的心路历程（当然还应该结合最后一章全泰壹组织工人、决死抗争的种种努力才算完整了解全泰壹精神）。而在这本书1990年修订版的末尾，另一个民主派分子写的后记里，将作者谈论的“全泰壹哲学”归纳为争取人人相爱的人类解放、反对某个党派掩盖的非人劳动状况、工人和其他民众团结抗争、民众是变革主角这四个思想，特别强调“全泰壹的哲学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这种概括当然在某些方面是对的，例如全泰壹对待自己的工人阶级同伴，当然是很有爱的，工人全泰壹当然也支持民众做主角的抗争，但是提到“全泰壹精神”整体的高度，这样的看法却是非常片面的。从实质上看，这是民主派的肤浅看法，简直是把工人阶级战士的决死抗争无害化、和谐化、甚至庸俗化了。（顺便一提，其实影片《美丽青年全泰壹》也有这种软弱妥协和稀泥的气味）

其实全泰壹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哲学”，民主派知识分子的这种抬举与其说让人怀疑，不如说有点可笑。要说全泰壹精神，那是有的，很简单，就是决绝。但是又很深刻，是指向完全蔑视资本家剥削、资产阶级法权（劳动法）和资产阶级压迫（警察打压）的决绝，是彻底献身工人阶级解放的决绝，是要用自己的牺牲唤醒亲自为之奋斗过的工人阶级群体的决绝。这种决绝，就这样深刻，就这么简单。如果还不理解，说再多也没用。

据说，全泰壹决死前说过一句让许多青年学生为之动容的话：“我多么希望有一位大学生朋友啊！”22岁工人全泰壹在黑暗时代向强大敌人做斗争时的孤独谁能理解？当我还曾经是一个大学生时，也走进过西南某地的工人拦路抗议的集会现场，老工人悲苦的含泪的眼睛深深触动了我，而更让我深思的是，有想法的积极工人却常常找不到能够与之行动并讨论下一步策略的同志，那“真正有想法的抗争工人”的孤独，这才是关键实际问题。而这样的孤独者中最有决绝精神的人，选择了用死唤醒大众！你理解了吗？你醒了吗？

越来越多中国年轻人都听说过全泰壹的事迹。作为一个数年前就鼓吹“融工”的左翼青年，我2005年开始了解到韩国工运“学生进厂”“工学联合”等光辉历史，并认真推动过有关讨论和初有所实践。不过至今为止，虽然天朝也陆续有些学生进厂、谈论融工或工学联合，但真正能理解全泰壹精神的，我个人碰到的（包括网上看到的）却屈指可数。当然，我根本不指望写一点文字就能唤醒，这皮毛的文字比起战斗工人的死，在血与火的生活面前算不了什么。

但是，这是一个越来越火热沸腾并且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时代，越来越多工人开始首次奋起抗争、开始首次遭到严酷打压被迫怒吼、开始目睹警察协助黑帮流氓冲击群众集会，在这样的时代，在这样的大转变下，我仍寄望于更多的更敏锐更敏感的共产主义青年能够真正理解全泰壹，走到他灵魂里来，继承全泰壹的遗嘱。为了我们自己——决绝地锻炼成一个工人阶级战斗者——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尊严和阶级前途。毋忘工人全泰壹之死！


秋火
2014年11月13日


（责编：曜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