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举步维艰的体制内工会改革（2014-6-29）

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举步维艰的体制内工会改革

【工评社2014年6月29日聚焦】6月26日中国劳工通讯分析员詹妮发布微博：湖南常德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日前对沃尔玛常德水星楼分店18名不愿接受调解的员工（包括此次维权的骨干分子、工会主席黄兴国）作出仲裁裁决，驳回其全部诉讼请求。工会主席黄兴国表示，对此结果感到意外和非常不满意，将会继续向法院进行诉讼[1]。从3月6日员工集会至今，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已持续近四个月（至今日已116天了），目前处在什么状态及来龙去脉如何？这个体制内工会的维权尝试处于怎样的困境、面临哪些问题、又有哪些局限性？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说明了中国工会改革和工运中的什么问题？我们尝试聚焦这场特殊的劳动维权案例，总结和探讨这些问题。

首先，这场维权一些基本特点值得注意：
1/常德沃尔玛维权可谓近年来被主流劳工界评价最高、主流媒体聚焦最热闹的劳动维权事件，但劳资持久战的关键立足点在于店员们一直守住了店内重要资产尤其是收货部，员工与资方乃至警方的多次直接冲突正发生在这里；
2/与近年劳工界介入的多数案例不同，这次维权行动并非产业工人，而是超市店员，属服务业；
3/抗争发生在沃尔玛决定关店之后，资方已准备充分，店员除了守住资产没有更多筹码；
4/该店总共只有135人，维权店员最多时也只有121人，3月5-28日有44人退出维权，剩下77人也一再被分化[2]，工会委员7人加积极店员2人，核心成员也就9人[3]；
5/今年三月份沃尔玛重庆店（4日）、江苏盐城店（19日与常德店同时）、安徽马鞍山（31日）两家分店也关闭，一月关五店，涉数百员工[4]，他们却只能各自为战。

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的全过程，与店员保卫收货部息息相关，通过各方聚焦的“工运明星”黄兴国的工会主席身份、高度依赖于官方各级工会，并在国内外各级媒体和学界的层面上发生影响，因此，我们根据这三种因素，把2014年3-6月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事件分为四个阶段：

【（1）2月下旬—3月上旬，劳资矛盾和工会维权的酝酿期】
2月21日根据各方信息推测，沃尔玛常德店工会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委员会议，对即将到来的集体维权做了细致讨论和部署，初拟15项诉求[5]。会议也知会了常德市的总工会、劳监、警方、信访局。

【（2）3月6日员工集会封店—3月中旬，爆发劳资冲突，市总工会及政府各部门积极介入调和】
店员们认为沃尔玛闭店没有提前一月知会工会，属程序违法，要求2N+1的赔偿、员工入职外地门店而待遇不变等，最终确定了14项诉求[6]。
常德市总工会在3月7、12日推动了两轮劳资政沟通，3月13日市总工会才公开通报维权进展[7]；3月14日市信访局还主持了一次“悲情秀”劳资沟通会，劳监部门领导都哭了，主动为员工擦眼泪，工会主席黄兴国认为“场面很感人”，但意图维稳的官员与维权员工还是不欢而散[8]。

【（3）3月17日—31日，政府及官方总工会倒向资方，舆论关注升级，政府维稳压制工会维权】
3月17日武陵区劳动监察大队出具《关于沃尔玛闭店职工安置方案的调查说明》，18日区政府再次开沟通协调会，市区两级劳动部门讨论了店员15项诉求后认为“企业违法解除劳动合同”不成立。3月19日正是沃尔玛3月5日告知的正式停止营业日期；这一天商务局雷局长开执法车带20多干部来店里示威。3月21日趁黄主席和店工会顾问常凯教授赴长沙向省人社厅、省总工会汇报时，资方举报员工“聚众扰乱公共秩序”，当地警方接报案出动两车警车和一辆120急救车，推倒多名员工，带走两名店员，其中周志刚被行政拘留5天，理由是“伙同他人在沃尔玛超市强行占据卖场”[9]。
在这种情况下，维权支持者将事件捅到境外机构，激发政府及官方总工会高度敏感。3月24日、28日，总部在瑞士的国际工会(UNI)及美国劳联-产联先后发声明，支持沃尔玛常德店及马鞍山店员工维权[9]。25日常德市总工会紧急召集店工会委员开会，分管法律援助的工会主席劈头就问“向美国工会发布的一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你们干的？”在市总工会要求下，店工会被迫在维权博客上用最大号显著字体声明撇清与“境外势力”关系[10]。28日资方公告终止劳动合同，此时仅剩77人维权，65人被解雇，资方催促余下12人赶快签协议走人。3月31日资方强行搬货，常德市总工会警告店工会：不要阻挠，产生后果由企业工会知悉承担[11]。

【（4）3月31日至今，官方引导劳动仲裁；6月下旬仲裁失败，之后打官司或将磨更长时日】
在压制店员阻止资方搬货行动的同一天（3月31日），政府也开始把维权导向仲裁程序。但迟至4月21-22日[12]以后、到4月底[13]，维权才得以转入仲裁渠道。这段时期，剩余六十多名店员持续守店，围绕店内货物资产的劳资明争暗斗也从未停息、政府也竭尽全力明里暗里帮助资方，例如还在等待仲裁结果时的6月11-12日夜间，沃尔玛又调集十多辆集装车在警方护驾下企图转移资产[14]，同一天常德政府甚至调动居委会干部给69名维权店员挨家挨户劝说：不要阻挠沃尔玛搬货[15]。

以上只是一个极为粗略、高度浓缩的概述，参与者当然了解更全面得当，我们或有疏漏，难以尽数。但从事情基本脉络来看，常德沃尔玛维权的困境和局限性已尽显；从事件发展来看，正如早有劳工维权活动者指出的，转向仲裁就是把组织维权转变为个人维权，等于“去工会化”，是工会维权走回头路（广州番禹打工族服务部总干事曾飞洋）[16]。

对于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事件，我们试图总结出以下三个特点、问题或局限性：

第一，这一劳动维权事件采取了突出工会主席身份、大量主流媒体及学界包装的策略，原属常德店行政经理的黄兴国通过工会主席这一身份，俨然包装成万众瞩目的“工运明星”，但他背后的120名维权队友却无法依据工会法律联络其他沃尔玛分店的同样受害员工。

根据主流媒体的描述，原有机会平调到其他门店做经理、甚至有晋升机会的常德店行政经理黄兴国，放弃了常规的个人前途，利用自己工会主席身份，转而投身主流劳工界精心构建的这场工会实验，倒是很快把这个企业工会运作成了一家企业：“现在，这个由员工提名、投票选出的工会委员会已变身为一个标准的企业团队：有人对外，负责媒体、政府；有人对内，负责稳定军心；有人负责宣传，在微博、博客实时更新他们维权的进展”（南周报导，2014-4-7[17]）。但是黄兴国也向外媒坦言：他们无法和沃尔玛其他门店的工会建立联系[18]。从实际出发，如果撇开工会，直接发展各门店的店员进行维权，固然有违法风险，却未必失败。同样是争取解约赔偿，2011年11月百事可乐分散于全国五个城市的瓶装厂员工曾经在QQ群串联起来、并以“集体递交请假条”的方式发起罢工[19]，当然，在百事可乐五厂联合维权事件中，工人有在岗阻断资方运作的有力筹码；但是联合总好过单打独斗，百事可乐与沃尔玛同是世界500强的国际大资本，单个门店百来号人是不够的。

如果没有更多同行员工参与维权行动，如果不能发挥出工会组织背后的阶级力量，即使有管理经验丰富的行政经理把工会变为企业一样精心运作，即使靠媒体大力包装、学界及网络努力“敲边鼓”鼓声震天，也无力回天。这个观点可能简单得有点残酷，但道理其实很朴素。

第二，尽管各方都在尽力找机会赞赏、推动官方工会维权，但实际上政府在使用官方工会这个工具时仍然偏向资方；在常德沃尔玛维权中，发挥实际作用的是市总工会（这区别于4月份东莞裕元罢工时，是广东省总工会发挥实际作用），但无论湖南常德市总工会还是广东省总工会，都不同程度地站在资本家一边，甚至为资本家向工人施放烟幕弹。其实3月21日常德警方协助资方搬货时，就是工会骨干跑去长沙向省总工会汇报情况时，从这一点看，湖南省总工会也成功地帮资方施放了烟幕弹。当然，这些实情都是主流劳工界、尤其是殷切期望官方工会的那些专家学者、官媒和部分劳工机构不愿承认的。对上层工会改革期待满满的主流劳工界，竭尽溢美之词地为官方总工会创造了一个表演工会维权的大舞台，然而在众星追捧下，被逼着“霸王硬上弓”的官方总工会却第N次证明了自己只不过是政府维稳的工具，让一些抱有幻想的工人继续一次又一次失望了。

官方总工会及有关各方即使把维权引入仲裁轨道，也是一拖再拖，显示了体制内工会改革的异常保守和谨小慎微，也暗示了上层对待劳工维权可能争议重重，工会改革举步为艰。

在我们整理的四阶段中，中间两阶段（3.6.——3.17.——3.31.）20多天的斗争，才是关键时期。资方既定于3月19日正式关店，显然成为政府及其总工会考量的时间点；转折正是由于政府态度的转变，不仅上级工会不再支持店工会反而发出警告，而且警方频频出动协助资方搬货、攻击工人。一场缺乏同行业工友参与的店员维权，倚重工会主席的旗帜，过分依赖官方总工会及政府各部门，当政府态度转变后就失去了动力，最终在3月31日之后转向仲裁轨道。通过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体制内工会改革的局限性更为尖锐地暴露了出来，这意味着：如果工人想要在组织上取得突破，不能完全依赖官方的动作了。

但在工人的耐心最后耗尽前，主流劳工界恐怕还是会歇斯底里地吹捧官方工会、让工人不断地“最后一次相信”上级工会，这需要有心人及时揭露和提醒工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常德沃尔玛维权对于工人是一大教训；工人能否争取到为自己维权的工会，取决于多大程度克服了这个教训。

第三，尽管国内外众多主流媒体竞相追捧出许多非常高的“意义”（比如将定义为“或是近几十年来基层工会首次有影响力的发声”），但实际上常德沃尔玛维权的异常艰难，相比于其他多少有所胜利的产业工人罢工运动，形成鲜明对照。服务业员工的维权显然比产业工人抗争更乏力。从工人利益角度出发，当然应该支持一切行业的劳动者维权；但是从工人阶级战斗的角度出发，由于劳工战线的资源和精力都远不胜资本家阶级，理应不得不有所侧重，把关注和努力的重点放在问题最密集、意见最大、并且最能取胜从而鼓舞整个战线的部分。

就沃尔玛店员维权来说，受害的门店不止常德店一家，全国还有很多家，沃尔玛的低工资和其他缺乏劳动保障的问题也不小（2007年江西南昌沃尔玛分店也发生过员工自组工会维权的轰动事件），但是主流劳工界选择了在法律框架内把大量维权资源集中于一个135人的分店。这种策略的考量，除了依据法律行事、规避违法风险之外，可能也有集中一小点进行突破的考虑。但这样做完全不利于劳资力量对比，并不会取得资本家和政府的谅解，相反只会被绝对优势的资本家压垮，政府只会选择最有利于节省维稳成本的做法，那自然就是倒向最强势的资方。

从过去的工运乃至这一次常德沃尔玛维权事件来看，虽然劳工界及社会的呼吁可以使政府在压制劳工维权时有一定程度的犹疑和退让，但政府的动作其实更取决于劳资力量对比。越是基层的政府及其管辖的工会，在没有上级明确指示的情况下，越是扮演在劳资力量对比中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角色。所谓的“劳资关系中的政府中立”，其实不是知识分子们呼吁出来的，而是工人反抗资本家的力量足够强大时逼迫出来的。假如员工规模力量足够且组织得当（这都需要长期准备而不是随机碰巧的条件），对资方取得均势、乃至略占一筹，就可能使政府不得不中立，乃至默认工人逼迫资本家退让的结果，如果我们再回顾深圳ASM大罢工的情形就会更明白这一点。

正是由于常德沃尔玛店员维权在今年3月以后陷入困境，现在高度关注着工会运动的人们把目光又放在南方产业工人身上：从4、5月份以来，广州胜美达电子厂女工和深圳哥士比鞋业公司的工人，分别组建着或改选了工会。他们面临的困境并不比常德沃尔玛维权更小，但是南方劳动密集产业的工厂工人有着更强大的潜力，而这种潜力能否和多大程度发挥出来、能否比常德沃尔玛维权做得更好，需要工人汲取此前维权案例未能团结动员更多工友的教训、改进斗争策略并抓住时机了。



（以下注释已整理到相关专辑http://t.cn/Rvn212z，后附每一注释对应的帖子楼层序号）

[1]中国劳工通讯分析员詹妮的微博http://weibo.com/2965974312/BaLNhtJqC
6月27日清晨5:43英国金融时报《沃尔玛常德员工仲裁请求被驳回》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6959证实了这一消息 ——#14
[2]《常德沃尔玛工会维权事件研讨会-暨集体谈判论坛2014·河南会议》，2014-4-3、4-4体制内劳工学者王江松博客http://t.cn/8sNyV8F ——#2
[3]《湖南常德停业沃尔玛工会主席谈职工维权抗争》，2014-5-22中国劳工通讯http://t.cn/Rv2TYef ——#3
[4]《沃尔玛月关5店 违规裁员引发数百人维权》，2014-3-27中国经济网http://t.cn/Rv8b1wA ——#4
[5]《沃尔玛常德2024店意向关店，暗自走访相关政府部门！》维权博客(2014-03-18)http://t.cn/Rvn2K3P ——#5
[6]14项诉求详见劳工互助报2014-3-19报道http://laogonghz.net/bao/paper.asp?Aid=22&Fid=7
[7]《员工自发维权，惊动媒体关注》，2014-3-18沃尔玛2024常德店工会维权博客http://t.cn/Rv8qrR6 ——#6
[8]见[2]
[9]《“最牛工会”与沃尔玛的战争 维权VS维稳》，2014-4-4南方周末http://www.infzm.com/content/99558 ——#7
[10]《郑重申明》，沃尔玛2024常德店工会维权博客 (2014-03-25 19:21)http://blog.sina.com.cn/s/blog_ecd48d9f0101j1uy.html ——#8
[11]见[2]
[12]常德沃尔玛维权店员的法律顾问团4月21日上午向常德市劳动仲裁委员会提起两项仲裁，一项以工会为主体，一项以集体员工为主体。——新京报2014-4-23 http://blog.sina.com.cn/s/blog_ecd48d9f0101jjlt.html ——#9
[13]“4月22日，黄兴国等3名工会委员第4次前往常德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院递交这两份申请书。 7天后，市劳动人事争议仲裁院对两项申请立案。”——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2014-5-9
http://www.xiangshengbao.com/bencandy.php?fid-145-id-10332-page-1.htm ---#10
[14]见王江松微博6-12 11:39 http://weibo.com/1301104761/B8DYXoYmf ——#11
[15]《沃尔玛工会率员工与雇主抗争》，英国《金融时报》2014-6-16
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6753 ——#12
[16]见[2]，番禹打工族服务部总干事曾飞洋的四点意见，2014-4-3、4-4。
[17]同[9]
[18]《崛起中的中国劳工力量》，英国金融时报2014-5-13 https://clbchinese.org/1889.html ——#13
[19]见这一列表http://t.cn/zOtawhC中关于百事可乐五厂联合罢工的综述，建议自行搜索网页。

（责编：曜枢）